李园春色

读到《柳永词新释辑评》中的《燕归梁》：“ 织锦裁编写意深。字值千金。一回披玩一愁吟。肠成结、泪盈襟。          幽欢已散前期远，无聊赖、是而今。密凭归雁寄芳音。恐冷落、旧时心。”

编者认为 “这是以‘赋’的手法写成的令词，没有比兴，没有场景，没有波澜，全用概括性的叙述语，失之平直、浅淡，缺少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。只结尾一句，尚有新意，尚有余韵”。

我国有一部文学典籍叫《诗经》。这部诗歌总集有“六艺”：风、雅、颂、赋、比、兴。“风、雅、颂”是诗歌体裁，“赋、比、兴”是诗歌的表现手法。“赋”可以说是叙述和描写等，“比”可以说是比喻、比拟等，“兴”是一个由外物感动内心而产生歌吟欲望的过程和行为。“赋”这种手法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常大量使用，比如《伊利亚特》中对战争、盾牌等的描写。

使用“赋”法可以婉转低回，也可以直抒胸臆；可以把一腔幽怨压抑心中，如泉水汩汩流出，也可以将情感喷薄成惊涛骇浪，给人“天风海雨逼人”雄壮。

耆卿的这首词的确没有模式化的比兴，就传统题材来看也是没有新意，但是我想说：思念与爱情是每个时代，每个民族最感动人心，最能让人感到柳暗花明的主题。

“织锦”是什么意思呢？

《晋书·列女传》记载，武功苏坊有一少女，名蕙字若兰，从小天资聪慧，后嫁于秦州刺史窦滔。窦滔徙放流沙，另寻新欢。苏蕙得知，将一腔幽愤织绣成841字的锦绣回文图，名曰《璇玑图》，寄给窦滔。最后夫妻团聚。

苏惠，痴心不渝，和泪织锦，把爱恨幽怨织成一张图文，让丈夫回心转意。这是思念的力量，更是爱情的力量！耆卿用下这个典故，不得不让人想到主人公对爱情的坚贞。此时，有什么能比执着更令人敬佩的呢？因为苏惠的织锦感动了耆卿，因为耆卿的诗文感动了后世。思念与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，代代被作者与读者珍藏。由外物的锦，引发了词人和读者的情，由物及心，这种表现手法，不是“六艺”中的“兴”又是什么呢？

“雁寄芳音” 《汉书》卷五十四“苏武传”记载苏武出使匈奴，但是匈奴发生内乱，要苏武叛汉投匈奴，苏武不从，被扣留。后又被发配到北海牧羊，掘粮食雪，节符从不离手。前后共十九年，汉昭帝即位，与匈奴和亲，使者得知苏武没有死，就谎称昭帝在上林苑射猎得到一只大雁，雁腿上有一份帛书，说苏武没有死，在北海。匈奴只有放了苏武。大雁是候鸟，它们的南来北往牵动着离人的喜怒哀乐。人们被这个典故深深感动，后来常在文学作品中用“鸿雁”或者“雁”来比喻书信。

其实，这就是“比”，只是这里的“比”用着典故中，没有“有女美如玉”的典型和程式，编者就忘了。

耆卿用了这样两个深情而又执着的典故，要说“浅淡”，恐怕也站不住脚了。

大海很平静，流水丰沛的江面又平又直。可是平静是大海的表面，海水的下面是激动的洋流，冷暖交汇，激情相撞；平直的江水遇到崇山峻岭就有一泻万里的魄势。

这首小词，表面平直，但是字字千钧。你朗读的时候得把情感压抑在胸中，一字一句哀怨而又有力地朗读出来。它汹涌的感情就在你的身体里激荡。

“记的那年花下，深夜，初识谢娘，水堂西面画帘垂。”何必知道韦庄在哪一时，哪一年，哪一地，遇到了哪一人？“花下”是环境的惬意，“深夜”表达了时间的“安静”，“水塘西面”写出了地点的安适。任何人可能在任何地点遇到怦然心动那一个对象。何必需要具体的场景，何必需要具体的时间，何必需要具体的对象。

耆卿这首小词，依然没有确指的对象、地点、时间等等。为什么一首动人心魂的诗歌需要一个标准的模式呢？

这里是有一信笺，一腔思念，两行清泪！

爱到深处，小离片刻也有不尽的思念。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看看真爱的缠绵。相见无期，传书稀少。怎么表达思念呢？只有把那封信拿出来，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细读，好像每一个字都很沉重，压迫着主人公的情感。每读一字，每读一句泪水顺着朗读的音调点点线线润浸脸庞。哎，亲爱的人啊，你是不是要让我等到泪纵横，青丝飞雪啊！

爱就这样在词人的笔下生发着。思念与爱情，让一个人神魂颠倒了，词人让一群人颠倒了。在思念的世界中，生活为之停滞，那就频频寄去自己的相思吧！可是雁不传书，鱼不跃岸。亲爱的人啊，你难道就狠狠的冷落了这个心吗？

这首词是令词，耆卿通晓音乐，几乎他的词作首首都能演唱。请你试想这样一首低回婉转，哀怨悠扬的美词，在酒宴上唱起，在市场中唱起，在达官贵人的私生活中唱起，在平民百姓的兴奋时唱起，在宋朝唱起，在元明清唱起，在作者的心中唱起，在我的心中唱起，在你的心中唱起，在一切思念与爱妻交汇的时间、地点、对象被感动的时候悠悠唱起。

请你告诉我，在此时，什么艺术，什么作品，能像一首黯然销魂又住入心扉的小令一样，具有这种魔力？